YouAreFree

懒。

蹈海:


引用诗句皆来自狄兰托马斯,全文一万已完,歌一定要听,特别好听!本篇也是我很喜欢的,希望大家认真看啦,留言希望^^


BGM:









酒吞本来不应该换那个小怪物。他那时候刚刚打完一场赛事,受创严重,伤口是肉眼可见的,回休息室的路上还在流血,血淌了一路,他应该用这次的奖励换药物或者一些精神兴奋剂,要不就换点‘盒子’,但他路上看到了那个小怪物,白头发,红眼睛……原本应该不是这个颜色,他在剧痛的空隙想着,可能是别的什么,这让他感到了好奇:那个小怪物大约也是个失败品,通常来说会被注射药剂保持安静,然后实行统一的安乐死,但对方的挣扎虽然微弱,却还是有。这就让酒吞的兴趣愈发加深了。


我就要那个了,他指了指。


身边的投影很快做出回复:确认?是,否。


确认,他说,这应该令你们感到满意,一个失败品,本来我可以要到更多。


投影并未作出回复,酒吞也懒得等,他径自走去了医疗室,感觉至少得把胸口的洞堵一堵。罐子的气味照旧难闻,他整个人浸透其中,感受到伤口正在被修复,他将变得崭新。崭新干净。在下一场厮杀来临前。


治疗结束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选了小怪物,机会难得,在他这个名次赢得胜利是艰难的,酒吞已经想象到明天大天狗要来兴师问罪,这让他感到头疼。在回到自己房内,登时被一个黑影袭击时,这种头疼愈发加剧。


胜利是一种必然,小怪物的左手化为一个怪异狰狞的巨爪,应当是这个项目的开发方向,但显然,在他身上并不完全,也不正常。即便是对方是个完全品,酒吞也有自信获得胜利,毕竟战斗经验并非能一日千里的东西,战斗力和胜利并不完全等价,狮子搏兔,他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更快速的杀死敌人,最小的代价,最大的战果。大天狗的设计方向就和他不同,注重姿态的美丽,比起搏杀,更多是让死亡作为舞剧上演。


小怪物被他摁在身下,低声咆哮着,那双眼睛依旧维持着石榴籽般的鲜红,他挣扎个不停,让刚修复完的酒吞非常不快。下手的时候他没有留情,拳拳到肉,击打的声音沉闷的回响在室内,等小怪物没力气再还手的时候,他才面无表情道:这是唯一一次,如果你再攻击我,我就杀死你,我没空为了一个换来的失败品增多修复次数。在这里我容许你的一次袭击,在外头他们就会直接处理掉你,收好你的獠牙,小怪物,别来惹我。我知道你听得懂。


说完他也不管这个,坐到床上去,打开箱子,把那些药剂一支支注射进体内。我这是找死,酒吞没什么感触的想,用的越多死的越快,但是不用就直接死了。他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未来可言。


背后有如芒在背的刺痛,他知道小怪物仍旧蹲在墙角警惕的看着他,但酒吞不在意这个:这间屋子他拥有的权限足以让他在被睡梦中袭击前就直接杀死这小怪物。如果对方能够明哲保身,他倒是愿意容忍他占有他的墙角,如果不,他也不介意明天扔尸体。蜉蝣似的朝生暮死,小怪物在他这里捡了一条命算是大运气,而运气不会永远眷顾谁。到底做什么一时头脑发热换了这个没甚用处的玩意啊,酒吞问自己,占地方还耗费食物,一个累赘……就当娱乐吧,他想,养东西什么体验,他从来不知道,花都没养过,或是为了体验一番,要不就是兴致来了,反正酒吞高兴,这算不了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不会养太久,毕竟小怪物眼睛里有股兽性,和他一样,怎么也不能被永远关在一间屋子,就连酒吞自己,也不确定能活到几时。他要死了,他相信这艘飞船上是不会有人保留遗物的。还是个活的。








第二天早上他下床穿衣,小怪物很快醒过来,跟着他的步调,依旧用不善同警惕的眼神盯着他。酒吞嗤笑一声:懊恼了?怎么没在我之前醒来?没必要较劲这个,你是业余的,是不完全的,我是专业的杀人机器,我倒不觉得你变成我这模样有什么好的。


小怪物嘴抿的紧紧的,他注意到对方的瞳仁是浅金色,一种温和柔软的颜色,甚少出现在酒吞短暂的生命里。


还挺好看的,酒吞想,打算迈步出门,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简单做了一份蔬菜沙拉留下。


习惯这个,他说,我也不会做别的。


回来时那盘沙拉已经不见了,酒吞笑了一笑,觉得真的很有意思。我是不是有病啊,他琢磨着,拉个累赘回来养就很高兴,这种高兴找不出具体理由,没有原因,不能带来好处,消耗能量,百无一用……但酒吞很少感到高兴的情绪,要么在杀,要么在睡。生活太单调,小怪物是个调剂,他心情颇不错,连大天狗过来质问的事儿都给放下了。对方问的也是理所当然,酒吞自己都不明白,只得胡扯:荒川之前不也要了那个椒图么,比我这还麻烦,得放在缸子里养……好歹荒川负伤有个人帮忙处理后背,我一个人很麻烦的,养个,怎么了?


大天狗像是信了他的邪,也懒于追问,他们一群人之间的情分能够容忍这点东西,再者酒吞要的从来不多,也就罢了。时间快到了,大天狗临别时说,多注意。


酒吞就又忍不住想到地球。


地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各有各的猜测,资料里写得不详细,影片也只有寥寥几幕。水蓝色的星星啊,模样温柔,想象总是很温柔,金沙碧水,蓝天白云,全都是柔和的物事,不像这里,充斥着冰冷的金属感。母星。这是一个奇妙的词,意即无论你是谁,你有个家,有个应该回去的地方,你的血脉从那里诞生,隔了多少光年,你记得你属于那里,而不是一个高等文明所拥有的供玩乐的屠宰场。你要回家。








他走进自己的单间休息室,沙拉照旧没有,但是多了一碗汤。煮的很差,可见是用他冰箱里的蔬菜加水随意烧的,再一尝,没放盐。


小怪物这次伸着脑袋往这边看,酒吞很难夸他做的很棒,那样就不诚实,但他还是喝了。下次放盐,他说,盐有故乡的味道。


小怪物眨巴眼,显然听不懂故乡这个词。


酒吞就感觉自己是真病了,因为他兴致又来了:知道地球吗?


他想凑近点讲,小怪物就很警惕的移动着,他们距离是十米,走近还是十米。酒吞追了一会儿就不想继续了,兴致褪下,地球的事也不想讲了。但是小怪物脏兮兮的,叫他看了很别扭,前几天他不觉得,因为对方随时都可能丢弃,可能死,死人是无需干净的,死人也不有趣。但现在,酒吞就不能忍受这个。


他几步走近,把小怪物拎起来,对方又开始竭力挣扎,但酒吞看得出来,没他刚来的时候厉害,甚至有点儿敷衍。


别乱动了,他没好气道,洗澡而已。


小怪物就不动了,金色的大眼睛困惑的看他,酒吞很忧愁:你是不是也听不懂洗澡这个词。


对方点点头,酒吞立即确定第一天时这家伙压根没懂他的威胁,只是根据杀意做出了选择。他换来的这个奖品不仅做不到贴心可人,连基础的生活能力都没有。还是个文盲,傻子,自闭儿童……酒吞停止自己的遐想,虽然知道没那么糟,还是很丧气:你多学习吧,学多点,等我死了没准还能继续上场活下去,不然你就等死算了。你哪里是失败品,根本是个残次品吧。


小怪物就哼哼唧唧的抗议,又显得聪明起来:知道酒吞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酒吞不理他,把他扒光了摁进浴缸,就开始放水,小怪物被上头忽然冲出来的热水吓了一跳,挣扎着要出去,滑溜溜的,酒吞废了很大劲才把他固定住。没一会儿意识到热水是无害的,是舒服的,小怪物又不愿意走了,把半张脸埋在水里吐泡泡,头一次露出些微兴奋的笑容。酒吞看着得趣,就说:觉得有意思?


小怪物就把整张脸都浸入水中,嘻嘻的笑,灌了几口水进去,又冒出来。


傻透了,酒吞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生物啊?


他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打泡泡给小怪物洗澡,洗干净了,还要擦干吹头发。小怪物的白头发及腰,吹完就显得很蓬松,有股洗发露的香味,摸起来像是一蓬软绵绵的被子,酒吞想到了资料上绵羊的图片,感到了异曲同工。小怪物现在干干净净了,脸是白的,手也是白的,散发着好闻的气味,裹着酒吞的睡衣,因为尺寸不合而拖在地上到处乱跑。酒吞非常无奈,任由他疯,接着仔细品味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或许这就是快乐,是一种怪异的消耗能量的无


谓的情绪,是有意思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其实完全不明白。酒吞最擅长战斗,其次擅长杀人,他什么都多少会一点,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凳子上,因为一个小傻瓜在自己床上翻腾而感到轻松愉快。


睡觉吧,他说,把这只好动的绵羊塞进被子里,自己也睡过去。


梦里照旧是地球。


母星。


温柔。可亲。色调几乎令人落泪。


遥不可及。


醒来时酒吞非常伤心,尽管他并不在那里出生,从未见过那里的风景,幻梦中的家乡却总是催人泪下,像是个酸涩的果子,裹了蜜,不吃会可惜,吃了又痛苦。妖狐曾对此有自己的解释:要是你的生活毫无意义,你就会想要找到一点可供支撑的东西。酒吞总觉得对方像个诗人,多愁善感,在危机四伏中显得非常不安全。我们一定要回家,妖狐说,像晴明说的,我们要回家,我们不能全死在这儿。死的毫无价值。


晴明都死了好几年了,酒吞提醒他。


我知道啊,妖狐不以为然,就这状态,我估计也活不长,他们总是挑这个出头鸟先开刀……酒吞!这个诗人快乐的说,你一定能活到最后,你要回去啊!


酒吞无法理解对方短暂而急促的爆发和熄灭,但还是答应了。


妖狐也果然没有活很久。


小怪物趴到他身边,侧头看他,眼中融化了金色的潭水。


现在还很早,酒吞道,你可以继续睡。


对方依旧眨巴眼,没有不答应,也没有去睡。


酒吞没有办法,也实在睡不着,就从床底捞出一个箱子来,里头零零碎碎装着很多杂物,一眼就知道,分属不同的人。这就是遗物,酒吞说,遗物的意思就是,一个死去的人留给你的东西。这本诗集就是妖狐那个不靠谱诗人给我的,我觉得他其实应该给大天狗,至少比我有艺术细胞。


小怪物也听不懂什么是艺术细胞。


酒吞就说那我给你念诗吧,把对方捞到腿上摆好,诗集就搁在茨木软绵的头发上。酒吞顿挫抑扬,声情并茂,其实并不太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设计方向也不偏重这个: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他模仿诗人的模样轻声道,沉郁而轻柔。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念完了,他就朝下问:你听得懂吗?


小怪物的脑袋一阵摇摆。


我也不懂,酒吞自言自语,或许下次我应该用奖励相关的组件,升级一下,虽然没什么用,至少不会在回忆起妖狐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一个人要是死了都不被理解,那可是很悲惨的,就像我们,我们死了,那些在上头注视着我们的……高等文明的住民……软体生物,他们就不会知道我们还有人读诗,也不会知道我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们只会把我们一把火烧了,再用骨灰去让我们的同伴交换奖励。你知道这什么吗?他又从盒子里捞出一个颈带,黑绸,上面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刻着字。这些字的意思是茨木,酒吞不由分说,把东西扣在了小怪物的脖子上,你以后就叫茨木了。


茨木迷茫的看着他,又用手拨拉着金属扣,显然不懂他的意思。


这是这间屋子上一个主人的,酒吞回忆道,我刚被造出来时,他已经成名很久了,我只在台下看过他一次,后来又偶尔碰见过一次。我们就只有这种萍水相逢的缘分。但在他死后,他把这间屋子和这个东西给了我,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许是因为在那群生命体的旁边呆着,和独自一人并无区别,他不想这样孤零零的死了,死了也没人知道,所以就把名字给了我。但我已经有名字了,我叫酒吞。现在这个名字归你了,算你捡了便宜。


茨木也不懂什么是捡了便宜,但是通过对酒吞语气的判断,认为这是好事,于是也高兴起来。


酒吞又呆坐半晌,忽然对茨木说:我们一定要回家。


随即温和道:知道你听不懂,睡吧。


茨木乖巧的睡在他旁边,和最初来时判若两人,显得温驯,酒吞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这可能会让你活的不长,他说,我无法永远养着你,我迟早也要死,等我死了,如果你很乖,又不懂别的把戏,你会很快玩完。但茨木已经睡着了。熟睡是罕见的,意味着信任,酒吞把这件事告诉了青行灯,因为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承担一个生命的重量。尽管这是个人造生命,轻如鸿毛。


他开始教他识字,茨木很聪明,他很快就学会阅读,只是不说话。酒吞努力很久无果,无奈下只得再次用战绩换奖励,看了看茨木诞生时录像:小孩子模糊的一团,白色,惨叫,电击。奇怪的音调在他口中吐出,然后再次变成惨叫。那只鬼手软弱的垂着,布满血迹。酒吞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没有放弃让茨木说话。


他想的还是迟早二字。迟早他会死,而茨木不该那么快,晴明还在时他们都是小孩,对方一贯的妖言惑众:人要有理想有生活,有思想,才算做人。你们都不是人啊,男人笑的有点儿伤感:鬼子……我到现在才明白。没有心性的野兽,只知道取悦观众,可野兽也活着,尽管基因和血缘已经被扭曲改造,你们也不算完全的兽类,现在我教你这些,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或许应该就这样让你们死了,这样会比较幸福。但是。接下来的话晴明没有说,因此所有在场的鬼子都不知道但是什么,可他们还是受教育,并且逐渐懂得生活,接着是乡愁。酒吞后来也渐渐明白,除了对故土本能的追随,这份留恋也有安倍晴明的因素在,在他的口中,他们才算是活着。


茨木如果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就算死,也只是轻飘飘一下。可要是他明白自己是谁,就会感到痛苦。酒吞终于理解了晴明那时候的话语,并同样感到犹疑。


你养那个椒图也这感觉?他扭头问荒川,这次上场他带着茨木一起来了,好叫他提前熟悉中这里的生存环境。


不一定,荒川摇头笑了,她比你的小崽子乖多了,而且会说话,不至于让我一个在休息室疯掉。


酒吞哼了声,茨木也跟着朝荒川呲牙示威,叫荒川笑的更厉害了。


谁知道呢!他的朋友说,我只觉得危险都是一样的,因为有人在等你,你就没办法轻轻松松去死了。


酒吞琢磨着这句话上场,因为心不在焉受了些伤,完了还需要领罚,原因是表演不够精彩。他自己不觉得怎样,最开始不熟练时比今天惨多了,但等出来时,茨木的手握的紧紧的,指甲把手心戳出了血,显然是竭力忍耐过:酒吞告诫过他不要在竞技场惹事。


酒吞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他走过去摸了摸茨木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茨木只是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身前,也还是不说话。


酒吞活了这些年,前头浑浑噩噩,不知道为何来到哪去,后头想要回家,但家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甚至没有一支药剂的效果来的迫真。可茨木站在他跟前,他就明白了,这就是家,有人等你回去,那种地方就是家。他的心是如此无谓而纯粹。因为纯粹所以冰冷,没有在意的物事,没有值得相信的信念,没有热血,没有必需之物,和世上任何坚硬而脆弱的东西一样,无坚不摧,过刚易折。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不曾降临的东西出现了,那就是恐惧。他的心因为柔情而感到畏惧,他曾是不畏死的,因为身死是必然。可茨木沾着血的手牢牢箍着他的腰,像是一根坚韧的绳子,将他拖向另一个可能性:活下来,然后再一次。


酒吞回抱了茨木,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长胜不衰的,不再是一个武场的天神。


他坠落下来。








他识字。训练。阅读。煮饭。休憩。有时候会玩游戏。接着是识字。训练。阅读。煮饭。等酒吞回来。然后是识字。生活对茨木来说是井井有条的,是规律的物事,酒吞教了他许多,自觉已经养出了一个成人,尽管茨木诞生不久,但还是长得很快:这或许是为了适应竞技场机制所做出的基因调整。这个脏兮兮的小怪物已经有了人类的模样,并且学会了地球的发音,尽管他只张着嘴做了口型,酒吞也还是觉得很欣慰。


没有要紧事时,他们就只是依靠着睡在一起,酒吞不在外人眼前展示自己疲倦的一面,但茨木不在此列。他甚至意识到了一点,即茨木已经变成了他的弱点,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但一切无可避免的发生了,在他心软的接受这个不该到来的礼物之时,酒吞已然暴露了自己的后背,现在,他仅仅是在等待。


茨木依旧温驯的跟着他,学会了做菜放盐,像是什么都不明白:酒吞不能保证这点,只希望对方能够足够坚韧,哪怕他死了,也能够继续活下去。


这样或许是太残忍了,像是教会一条无知无觉的鱼海陆山川,以至于生出不该有的想象。酒吞就算此刻身亡,也晓得有人会在他死后为他哭泣,但等茨木死了,那该怎么办?


这话他也给茨木说了,对方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又拖出妖狐送的那些书。


他指着一行字,睁着眼看酒吞。


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酒吞轻声念道,可是死总会来的,茨木。或许你会感到孤独……你怕死吗?茨木。


茨木咧嘴笑了,摇摇头。


那你害怕孤独吗?他又问。


酒吞从前不会想这些,更不会害怕,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茨木又是一阵沉吟,在纸上写写画画。


从前一直。酒吞明白了,从看到那个录像的时候,他已经隐约明白:在诞生的刹那就成形,明白了自己将永远是宇宙中的一缕浮萍,无归无依,漂泊,一文不值。巨大的恐惧和诞生的喜悦一同袭来,而在两者都未成形时就因为残次而被剧痛打断,接着就要迎来死: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直到遇到酒吞这块挡路石。我明白了,酒吞说,我明白了。他又摸了摸茨木的脑袋,开始教他一些别的东西。


你会活下去的,酒吞在心中许诺,就像当初妖狐说的,晴明说的,许许多多人说的。你会活下去,然后回家。








周末的时候。周末其实并不适用于这艘飞船的主人所使用的历法,但是人类、鬼子们都用这个,用来提醒一些东西。周末的时候,所有当初在那个小教室,即晴明的休息室的人,都聚在了一起,酒吞走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了一些奢侈品,酒类不算,因为这对他来说是有益战斗的,奢侈的是一些地球款式的点心,汽水,还有娱乐设备。这间曾属于安倍晴明,但是现在无人住的屋子上头甚至挂了一款老式横幅:沉痛哀悼妖狐同志逝世三周年。下面还有很多行小字:兼安倍晴明逝世十三周年,姑获鸟逝世五周年,童女逝世四周年。密密麻麻。


酒吞眉头一挑:青行灯,你是来搞笑的吗?


青行灯倒是很自在:我觉得吧,妖狐不会介意的,他爱热闹,肯定很愿意我们带着其他人一起。太严肃的就连他自己都不自在。


酒吞向来说不过青行灯,便算了,大家齐聚一堂,互相沟通了消息,就开始追悼。虽则不伦不类,但本来也不懂怎么做,跟八百比丘尼说的一样:心意到了就好。


先开口的还是青行灯:好了好了,现在为了尊重妖狐同志的爱好,我们开始读诗了啊!


众人一阵头昏脑涨,开始听青行灯毫无起伏干巴巴的念诗。


酒吞听到一半也开始受不了:你行行好,给大天狗读吧。


青行灯对此无所谓,诗集就到了大天狗手里,要不怎么说人家的设计重在美感呢?就是不一样。


大天狗在那儿念,青行灯就继续讲:大家都知道,我们妖狐同志属于运气爆发选手,时灵时不灵,这个战绩吧,就不多说了,反正他志不在此。以前就他的成绩呢,想要维持生活又要泡妹妹又要念诗,怎么都不可能,所以反反复复就那么几本,念的我耳朵都起茧了!其他都是借的,实在是穷的看不过去。现在他死了,而且死了蛮久,大家多多少少手头漏一点,就积累起了这些诗集,好么,一次性烧给他,也算是有情有义。说罢便将那些拿战绩换的书,投入火中。


大天狗还在念,他甚至没看书,可能已经背了下来。


火和诗句一同烧了起来,明亮温柔。








活跃于空气中的所有物质;


提高了声音,在词汇之上攀登;


我用手和头发拼出我的幻象。




多么轻睡在这沾泥的星上。


多么深醒自这满世界云层。








酒吞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茨木依旧在等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正在无聊的一个人玩魔方。或许是闻到了酒味,对方走了过去,迷惑的望着他,而酒吞也照常摸了摸对方脑袋示意安心,接着重重坐下,伸了伸手指。


把那个箱子帮我拿来,他说。那个箱子就靠着妖狐的遗物。


茨木为他带来箱子,酒吞打开来,里头是许多小盒子,上面写着日期和姓名。


他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内置着一块晶石,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内部有着更为复杂精微的构造,与其说是晶体,不如说是一块儿精巧漂亮的机械。这是植入晶,酒吞说,手指又点了点茨木的胸口:你这里也有一块,用来开发地狱之爪的。要是你死了,烧成灰,就只剩这个,因为它们不会留下灰烬:那属于无用之物。但是晶体却可以循环利用,至少它们是这么以为的,以为我们是用来使用在自己身上。接着酒吞一个个念那些名字,那些已经腐朽沉睡,无人再提起的名字。像是遗失了发音和词根的歌。他念完了,又说,这就是我们的结束。


等我死了,酒吞说,你会记得我的名字罢?


茨木用力摇头,在纸上写:你不要死。


酒吞笑了一声:我努力,你也努力,至少要学会说话……话都不说,怎么念我的名字?


茨木啊啊的叫着,很苦恼,似乎想证明自己能说话,又怕自己会说了,酒吞就会放心去死,因此不想说。


就快了,酒吞温和道,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又问了一次:你会害怕吗?结束?


茨木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把脑袋靠在他身上。香香的,柔软的,人类的味道。


他知道他不害怕。


他们都知道。


酒吞望着窗外,那是一片幽暗星海,似乎永远不会升起光亮。他在等天明。








这并不很久,因为暴乱是黎明未至是发生的。








酒吞在听到警报的一刹那,就捞起那个盒子和茨木一起往外跑,这是一艘钢铁铸成的无情方舟,但它的主人是另一种生命形态,依赖着电波和场,在它们被暂时屏蔽失灵的时候,就显得很混乱。酒吞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感到伤心,只是一种命定的进程:他们已经为此等了太久。他按照路线跑着,每到一处,那箱子就多出几个盒子,装载着那些逝去的人和他们的残骸。他继续跑。尖锐的鸣笛和机械的运转声,微型飞行警卫也开始在空中狂乱的舞动巡查,他们的时间在不断缩短,但这都没有关系:从安倍晴明死去的那时起,每人一份,如果死了,就有新人接替。他们用十数年的时间,在各式奖励兑换的娱乐物品中拆卸挑拣,制造了干扰器,又用了很久,收集那些被判定无用的遗物,再用几年,研究出了一艘小型逃生船的控制侵入方法。


那芯片就夹在妖狐给他诗集里,它们一直在黑暗中等待着,无声无息,不曾停止。


他又急促的转过一个弯,那首诗不合时宜的在他脑子里高声唱着: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警卫的离子枪发射时,大天狗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出现,并且挡住了那致命一击:羽刃风暴!但酒吞甚至没有回头,因为时间不多了,所有参与这个计划的人早就在拿自己的命在往里填,谁先死谁后死,只是个时间问题。茨木在他身边跟着他,发出压抑的喘息。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又一个转弯,已经很近了,很快了。


那块芯片装在他衣袋里,几乎烫的烧起来,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又是一列机械警卫,茨木在喉咙中咆哮着,左手化作巨大的鬼爪,卸去了一半的攻击,但还是有另一半打在酒吞身上,血顿时渗了出来。酒吞一刻未听,在尖锐刺耳几乎要掀开颅骨的警报中带着茨木穿过了那道线,进入了飞船的控制室。这里原本应该有更多防线,但八百比丘尼死了,它们也跟着一起完了。


酒吞跌跌撞撞的走进驾驶室,把芯片递给了茨木,他因为失血已经感到了晕眩:记得我之前教你的吗?


茨木点点头,小小的,像是他不曾在他手下变得干净,成长,仿佛在这沙砾中退回了他尚且是个野兽的模样,咆哮着呜咽。


茨木接过了那芯片,那双手在颤抖。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我是个烂人,酒吞想,在座位和血的气味中朦胧的思考。我捡了这孩子,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一时错乱,或许这错乱是因为孤独,因为受伤和痛苦……照顾他的时候,我只想让他活下去,活的久一点:可我现在正带着他去死。我希望有人记得我,就像我记得那个茨木,记得晴明,记得妖狐,记得许许多多人,我迫切想要在无常的生命里捉住一个常数。我选了这孩子。他曾是一头无知无觉的野兽,而我把他变成了一个人,现在我却要这个人陪着我死,陪我踏上不归路:而他原本可以活着,只要我什么都不说,他就会活着,尽管痛苦,或者找不到答案,但那也是活着。我替他做了选择,茨木尽管绝不会怪我,可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他应该活着,酒吞又想了一次,而我正在把他变成我的遗物。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有什么东西在响,机械的声音,一字一顿,它在说着一些他已经不能够明白的物事。酒吞躺在那里,声音也在逐渐远去,他只觉得被茨木晃得厉害。对方抱着他在哭,因为他感到了眼泪坠落在脸上的触感,像是一场暴雨。那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极度不熟练的说着,就连酒吞那台怀旧的唱碟机都比它清晰。他想骂几句太吵,又没力气了。人要有理想有生活,有思想,才算做人。男人笑的有点儿伤感。或许应该就这样让你们死了,这样会比较幸福。但是。但是什么呢?酒吞气得要死,安倍晴明不知道话说到一半很让人着急呀。我们一定要回家。我们要回家,我们不能全死在这儿。死的毫无价值。你一定能活到最后,你要回去啊!杀了他。杀光他们。杀死他你才能活下去。接着是大天狗的朗诵声: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这声音和另一个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一个不曾开口的声音,极端熟悉,又极端陌生。


最后的声音是酒吞自己的,他在问茨木:你害怕死吗?


你啊,你害怕孤独吗?


他回答了自己。


是的。


那泪水再次坠到他的面孔上,比死亡更重。


我很抱歉,他在心里说,在飞船定位坐标后启动时,在茨木将湿乎乎的面颊贴到他脸上的那刻,酒吞对他致歉了。倘若没有我,你的一生将是无知无畏的,是混沌与长久,直至时间的尽头。地球上或许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它们过境之刻焦土而去,而他们,人类,鬼子,只是试管中残留的一串基因。一串思念着故土的顽固的基因。那里或许是荒无人烟的,只剩下残骸,甚至没有残骸,一切都被洪水淹没,而后大地沉没,文明的遗迹消弭无踪。他们要去的就是那样一个地方,不归路,坟冢,故土,母亲,过去,根源。这一路太难捱,太忐忑了,或许我等不到这条路的尽头,酒吞嘶哑着嗓子说,茨木,你害怕吗?


茨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因为依偎在一起,显得很近。


不害怕,他的小怪物说,像一台坏了的留声机:我们……回家。


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


酒吞闭上眼睛,百万计的岁月在他身上流去,亿万生灵的声息在他胸腔中呢喃,带着一整个种族期盼,带着那些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灵魂,飞向未知和寂静,穿越亿万星辰,抵达幻梦中的乡愁。回家。回家。回家。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震耳欲聋,愈来愈急切高昂,在寂静的宇宙之中,迸发出铁水般炽热滚烫的和声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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